顾学文在新疆一个铁矿打工,安神殡葬不幸遇难。陇中风俗,人死了不能埋在外面。顾学文弟弟和堂弟组团千里运尸,不论花多大代价,都要将哥哥带回家。在中国,人死了,去向阴间的道路,只有精通人神对话的阴阳先生指引才能通行。顾学文的弟弟必须带上阴阳去新疆引魂。
农民陈永堂,阴阳陈玄西
一个农民,生存在陇中,种地可以一辈子不求人,但是躲不过请阴阳先生。可以不知道美国总统的名字,也可以不知道本乡乡长的名字,但是他绝不能不知道后山洼的阴阳先生。
中国地理广阔,如何与神灵打交道,各地大不相同。在陇中,没有名山大川,也没有著名的僧道,人们过多依赖的是阴阳先生。
阴阳先生,早期从道教演化而来。他们是懂风水、知八卦、会命理,为人推算祸福吉凶、生老病死,代表人类与神祇交往,保障人世间的太平。所有的人都会离世,除了某些特定宗教信仰的教徒,所有的陇中人都要依靠阴阳去向阴间。
1960年代初,陈永堂的家人生病,父亲央求阴阳先生疗疾,请了三次也没请动。老人受了挫折,下定决心要让大儿子陈永堂学阴阳。
阴阳陈永堂,艺名陈玄西多方走访,父亲终于在1963年为陈永堂确定了一位师傅。这一年,陈永堂16岁。师傅每次走艺,陈永堂的任务是跟着打鼓。1966年,陈永堂还没有学会阴阳技艺,但不得不停下来了。
1978年之后,民间信仰开始复苏,陈永堂又换了一位师傅在农闲时开始学阴阳。学了没多久,师傅又带了一位徒弟,陈永堂心生妒意,撂挑子不学了。师傅好心劝说,让他主要参与村里的敬神仪式,负责敬神意味着成为村里的头面人物,陈永堂又跟着干了起来。师傅主动放权,写祭文、唱经全部让参与。陈永堂成了一位“半杆子”阴阳:敬神、祭祖、殡葬,样样参与。时间到了2004年,师傅去世,陈永堂和师兄脾气不投,他们合作的班子解散了。
“为了不被师兄欺负”,陈永堂决定发奋学习。2005年,陈永堂拜请当地较有声名的李树潘为师,正式、认真地学习祭文的书写格式、唱经的语调,抄经达到了20多本。三年后,李树潘去世。
2008年,陈永堂又拜赵德琪为师,并跟着他走艺,赵为陈起艺名陈玄西。种了半辈子地,当了半辈子农民,步入老年,陈永堂才真正拥有了代表阴阳职业光环的艺名。
阴阳师的职业装束六大职责
阴阳之职,执掌着超自然力量,沟通人与神灵的对话,尽管他们不是专职宗教人员,但他们是乡间“谁也离不开的人”。
纪录片导演康建宁是宁夏人,他一直想通过纪录片来表达对黄土高原的理解和认识。1995年冬天,他在宁夏彭阳县陡坡村遇见了口袋里别着钢笔的阴阳先生徐文章。他将镜头对准徐文章,创作了《阴阳》,这部片子后来在央视一套纪录片栏目播出。
口袋别钢笔,能识文断字,陈永堂有着和徐文章类似的形象。疗疾、叫魂、敬孝念经、敬神、殡葬、看风水,熟络了这六大职能,就能在陇中黄土高原的旱海里如鱼得水地当阴阳。
穷人,最惧怕生病。生了病,简略的医治能祛除,算是万幸。一旦遇上慢性病,三五剂草药喝下去无济于事,陇中农民首先想到的就是鬼神作祟。庙里求神问卦,病因必是鬼魔缠身。疗救的办法:请阴阳先生捉鬼。
阴阳受邀来到事主家中,第一件事是请神,当地有什么神就请什么神,一般请土地神等一些较小的神。将神请进患者的屋子,意在镇定。患者躺在炕上,阴阳“手拿擀面杖、箩子,口念密咒,手打飞诀”,围绕患者周身推扫,大肆捉鬼。折腾一阵,阴阳会胸有成竹地拿捏箩子,表现出鬼已捉进箩子的样子。然后带领众人,殡葬服务在村头巷口挖坑将鬼埋起来。最后如释重负地送神。
阴阳师的经文陈永堂跟着师傅干过疗疾,是否捉住了鬼?他直言没见过鬼,“但通过捉鬼有的人病真的好了,社会评价就说艺人(阴阳先生)手艺好、能干。完全靠这个不可能,完全没有吧,好像也说不清楚。民间信,祖辈流传,实在不好评判。如果彻底没作用,人就不信了。”
中国人相信,灵魂本来就有多种层次,一种非常古老的传统看法里,在一个活人的身上同时存在着代表精神之灵的“魂”及代表躯体之灵的“魄”。民间认为,“人们的惊恐、焦虑和失眠状态可能是同魂较长时间与身体分离有关联的。”孔飞力在《叫魂》一书中引述众多著作认为,“关于可以将已从体内分离出去的魂再‘召唤’回来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看法。这是同人死后的礼仪活动以及从病中痊愈康复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
阴阳师的法器叫魂、引魂,也是阴阳的一大职业。有小孩受到惊吓,请阴阳叫魂;人死了,请阴阳招魂。两者同等重要。一个为了生命的健康,一个为了亡人灵魂附体。
农民遵循四季耕种收获,风调雨顺全靠敬神保障。阴阳先生在敬神的礼仪中,通常扮演着主导作用。或大或小的敬神活动,阴阳始终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人”,上香、祭献、念经、跪拜,繁琐冗长的礼仪,透出阴阳的威仪和不可替代性。陈永堂的村庄敬奉文昌,陈永堂担负的作用和名寺大观宗教仪轨中的教职人员并无二致。敬奉神灵是公共事件,阴阳都以自主奉献方式参与,鲜有计取报酬。
与公共性的敬神不同,陇中民间百姓还有专门为孝敬父母而念经的仪式。为孝敬父母而举办的念经活动,通常只有有钱人家才能办得起,短则三天,长则七天。其中仪轨,严密繁琐,复杂冗长。
为父母敬孝的念经活动,旨在让父母亡灵在阴曹地府能获得好的待遇,避免遭遇压迫。祈望神灵照顾亡灵,透出浓厚的功利色彩。阴阳先生遇到这样的走艺,算是一次大买卖,一般都要纠结至少五人集体出动。第一道工序就是写字纸,言明亡灵在人间为了抚育子女已经受尽了苦难,今次设坛恭祭,神灵一定在阴间替亡灵免罪;第二道工序是请神,上请玉皇大帝,下请冥府救苦天尊,中请地方神、山岗神。三个时空的主宰者都请齐了,就进入盛大的祭奠模式,前后有岳庙、取水、破狱、放食、起牌、荐亡、朝灵七大程式。每一程式的经文不同,字纸不同。
敬神的日期每年都是固定的,敬孝念经是偶尔才有的事。陇中阴阳的任务,操持殡葬仪式最为频繁。谁也说不准,某一天,沟壑纵横的蔽村杂舍里,就有一位老人归西。陇中葬礼,最大的议程有三项:停尸报丧、祭奠吊丧、出殡发丧。这三个议程的具体执行时间,均由阴阳根据逝者的生辰八字确立。阴阳来到事主家中,第一件事是择选下葬吉日,制作引魂幡。
阴阳威仪在祭奠吊丧阶段显山露水:“端清水碗,点三支香,搭于碗上。手指绕结,手打飞诀,口念密咒。指尖蘸水弹洒,围绕死人一周,推出门外,寓意人死了,将阴魂推出去。”整个过程,孝家跟随其后,配合完成。
埋葬前,盖棺放字纸,压煞。棺材抬到坟场落墓,阴阳动用罗盘精准定位方向摆正棺材。这个过程,当地叫拨穴。亡人的长子要下到墓穴,配合阴阳。上来时,还要将脚印全部灭除,以防给阴间留迹。亡人长子从墓穴爬出来以后,阴阳念祭文,通报阴间,然后掩埋,最后焚烧纸火,葬礼完成。
下葬除了以上这些仪式感强烈的规制,阴阳还有一项日常任务——看风水。陈永堂跟随师傅走艺见证过师傅如何看风水:“游山观察,山山水水,先凭眼力,感觉出利山利向。”但陈永堂生性谨慎,他自知学历浅薄,并未吃透《易经》精髓,所以从来不敢自作主张看风水。他心中堪舆是神圣的,高贵的,“地理是科学,要读好这些书,得有大学文凭。阴阳读书不多,做的事平顺,就说艺大,这其实是侥幸心理。”
心怀忌惮,陈永堂没有野心。他跟在师傅后面,写写字纸,念念祭文,掌掌罗盘,走一场事,分一点钞票,获一份社会声望,日子在黄土沟里穿来穿去,倒也充实无憾。
迁坟
陇中把骂人太过分的话,喻作“翻先人”。 张三和李四互相“翻先人”骂仗呢!说明双方争吵很激烈,骂得很凶。陇中人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比“翻先人”更严重。
斯人已逝,入土为安。但现实里总有一些人死后入土难安,这就令后人很闹心。人死了,怎么入土?什么时节入土?全由阴阳说了算。有点背的人家,死了老人就会碰上没有吉日的问题。
死了老人,请来阴阳,孝子要带着阴阳在散布于漫山遍野的属于自己的承包地里看风水。阴阳说啥地方好,啥地方就好,阴阳说孝家家里的地块没有埋人的好风水,那孝家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用自己最肥沃的地块与别人去兑换一块地出来。
看风水的本领归于堪舆学,阴阳埋人还要将逝者及家族之人的生辰八字与风水宝地的地理方位结合起来,这在风水学问之外横添了增加变数的机会。不可排除,阴阳队伍里居心不良者会做做手脚,动动邪念——故意选不出吉日。没有吉日,但尸体不能一直放着。阴阳自有办法:先寄葬,未来有了吉日再迁坟。
因为不吉利,迁坟为阴阳增加了创收机会,给事主增加了麻烦。埋葬不吉利,有阴阳事先申明寄葬而导致的迁坟;还有因族中活人久病不治或发生意外事故而寻求吉利的迁坟。挖开坟茔数骨头,是所有人最忌讳的“翻先人”。
在阴阳行业里,埋新死的人,远比迁坟顺畅。迁一堆白骨,除了感官上的不适,倒也没有别的压力。迁新死的人则不一样,所有阴阳都惧怕。
2000年后,陈永堂和师傅接了一桩迁坟的任务——死者下葬只有六个月。迁新近埋葬的坟不需要再备棺材,但迁坟必须开棺,阴阳才能施行法术以安魂。陈永堂的师傅说,你下去。陈永堂只得下去。“棺材盖子一打开,人化了,臭气铺天,差点把人熏得晕过去。”陈永堂强忍恶臭,草草做完了套路内的仪程。
这次迁坟让陈永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我是一个能干人,干嘛要吃翻死人的饭?”
转身于绘画
2005年,58岁的阴阳陈玄西对阴阳界的事丧失了兴趣,他想成为画家陈永堂。看书,练习,一鼓作气坚持了两年,陈永堂的山水画并没有大的提升,“画了两年没进展,我感觉不拜师是不行的。”
陈永堂所在的县,是中国书画之乡,农民家家悬挂字画,书画能手比比皆是,农民群体中诞生的书画师也不在少数。陈永堂挑选师傅的时候,下定决心,“不请小把式,”他选定的师傅是当地的书画名家魏岳嵩。
魏岳嵩与陈永堂同龄,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1992年发起组织全县农民书画赴京展。作为同龄人,魏岳嵩被陈永堂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感动了,决定收他为徒。
陈永堂以六十岁高龄开始练习作画开始的时候,陈永堂学习热情非常高,几乎一月进城一次,向师傅求教。后来逐渐放缓频次,改为隔几月去一次。对高龄的徒弟,魏岳嵩也非常照顾,承诺“不收学费”。陈永堂感念师傅恩情,每次去的时候,都要给师傅背一点礼物,“腊月背猪腿,五月背清油,中秋节背一只鸡。”魏岳嵩每次指点,都会附加一句嘱托:“要画好,把书本抱紧。”
和陇中众多民间艺人一样,梅兰竹菊,山水风光,是陈永堂画作经常性的创作主题。师傅的指点虽有帮助,但个人的天赋、悟性和勤奋、努力才是关键。陈永堂奋斗十多年,终于加入了省级美术家协会。当地农民有崇尚书画的风气,陈永堂的画作偶尔还能变现,“靠卖画,自己的花销一点不愁,不靠儿子。”
学习绘画以后,陈永堂以艺术从业者自居。2017年,已经71岁的陈永堂还在谋划去北京进修,“哪怕花几万元,只要能提高绘画技巧,自己也愿意”。陈永堂发誓再也不干阴阳了,“反对阴阳是因为很多人不好好学习,存在骗人、哄人的问题。”
迷信和理性之间
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并尊。传统民俗事项中,与儒释道有关联者,占比巨大。陇中民间祭祀、鬼神崇拜,充分包含着儒释道的内涵。许多民间礼仪中,充满了浓重的宗教气氛。比如葬礼,道教的阴阳能操持,儒家的礼宾司仪也能操持。在祭奠活动中,祷告神灵保佑亡灵超度,又是佛教的范畴。民俗学家认为,民俗与宗教有着双向作用,有些民俗事象是由宗教发生出来的,宗教又利用民俗事象广泛传播。
人活一世,没有比生老病死更重要的事情。从有人类以来,人类从未停止与神灵打交道。在中国传统社会与近代社会,不论高官厚禄享用者,还是底层艰难求存者,日常生活里都少不了阴阳。众多文学作品中,都不乏阴阳先生的身影。《清稗类钞》记载:“京师人家有丧,无论男女,必请阴阳生至,令书殃榜。此殃榜,盖为将来尸柩出城时之证也。”可见,阴阳在当时还肩负着侦察民情的责任。阴阳开具殃榜前如果发现尸身有异,还可以上报官府。这一制度直到1927年才被废止。
帝制晚期国家垄断了一切,包括与神灵打交道的权力:“官方的各个层次——上从皇帝的官邸,下到县衙门——国家的各种机构都在人与神灵之间扮演着中介角色。”(孔飞力《叫魂》)国家以包揽一切的姿态掌管人与神灵世界的交往关系,有组织的僧人道士都得到了管控。尽管如此,民间依然有很多掌握法术的人大行其道。1768年横行中国江南的妖术事件曾一度令清廷恐慌不已。
民国建立,警察制度在全国各地推广,国家对与生、死相关事务的控制越来越严密。尤其科学主义兴起,先进人士极力呼吁政府取缔阴阳,可以追溯至先秦时期阴阳家的行业,开始面临国家的全面规范。特别是解放以后,国家高度倡行科学,阴阳活动空间紧缩,几近断层。改革开放后,阴阳行业又重新开张。
伴随不同时代背景,社会对阴阳职业有着不同的评判。现代以来,科学兴立,阴阳的作为更多地被归入迷信范畴。陈永堂说阴阳施行法术是前人留下来的东西,不可能没有一点效果。如果做了法事,儿孙平安,哪怕心理作用促成的好转,也是效果。“我磕头跪拜,但不感兴趣。你说没有那回事吧,谁都无法反抗。神是死了的英明人。武将战功,文人治世,所以人才纪念。但人跪着求神保佑,不可能天上掉馅饼,人活着还得真才实干。”迷信和理性之间,陈永堂有着清醒的认识。
陈永堂学了半辈子阴阳,始终不敢单独走艺。他最担心埋死人的活。埋死人不只是简单的葬礼,逝者的亲人忌惮鬼神世界与人间说不清的纠缠,才将排除风险的希翼全部押在了阴阳身上。阴阳以专业人员身份从事埋人的职业,检验其职业水准的好坏就是死人埋完以后家里的活人是否清吉太平。
有阴阳埋人过程中,下葬的时候,承托棺材的绳索突然断裂;还有抬棺的时候,木椽突然断裂。这都是不祥之兆。一个阴阳的从业生涯里,最担忧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葬礼有了类似插曲,阴阳的职业声望将遭受严重打击。还有更严重的事件:埋完了死人,家中又有活人死亡。中国人常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认为人的生死遭际都由天命决定。天命不可知,生命无常,这样看待人的死亡,很能顺应人心。但一个阴阳如果遭遇了刚埋完死人,事主家族又发生灾祸的事件,人们就会笃定判断:这阴阳不够格。
陈永堂学了半辈子阴阳,忌惮了半辈子生死。“阴阳操心得很,看不见的事操心得很,不吉利就不得了,害人害己,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