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民间信仰变迁史
宋方凝
前 言:
中国人重视祭祖,在过去以土葬为主要殡葬方式的中国村镇,坟前“烧纸”这一简单的仪式使得土地成为纽带,连接生者与亡灵。但随着城乡规划需要,传统丧葬与祭祖仪式也不断经历着催化与变迁,如“平坟还耕”、推行火化。本文将视线聚焦于我的家乡,一个陕南村落,以春节祭祖为脉络,试图回溯几十年来民间信仰的变与守。其中,配合景区修建所开展的“平坟工程”,是传统变迁的重要线索。
奶奶的墓不远,就在村子背后的山坡上。当地人把这座山叫牛头坡,坡不高,关联的历史传说倒是说不完。
牛头坡的背面是坟山,本村人去世后大多葬在这里;往东走几步,山的主体被开发做朱鹮梨园景区,每年四月漫山开满梨花,就有不少外地游客前来游玩,或来赏花,或来参观只栖居于此的国家保护动物——朱鹮。只是我今天要说的故事,与梨花和朱鹮无关。
这是农历腊月二十七,春节祭祖的时候。我们一家十余口人,会提着香蜡纸裱先前往后山,爬上路边设置的水泥障碍,到半山腰寻找奶奶的墓。没有墓碑,也看不出坟包,脚下安息的先灵无处辨认。好在可以寻找那两棵榆钱树,那是十几年前爷爷亲手栽种下,为了日后识别奶奶的棺椁所在。
那两棵树已经很高很高,我要仰头才能看到树冠。很快,坟前点起了蜡烛和火堆,纸钱被掷入,火舌窜起在昏暗的山间。晚辈们按顺序焚香、磕头,烟雾在眼前缭绕,再向空中四散。在牛头坡,这是一场上演过数百数千次的祭祖仪式,周而复始,年年如新,正如梨花开了又谢。而这几十年的岁月里,有些坟墓不在了,有些坟墓被遗忘。后人许下的愿望祖先或许听见,或许也像纸钱一样融为一缕青烟,飘飘扬扬在牛头坡的天空。
01
年 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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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坐落在汉江北侧,牛头坡就在县城的北部,俯瞰时形如一头公牛,经年庇佑着山脚下的村落。
最初,村民去世后多选择平坦的分散地带落葬,后来考虑到祭祖时路线过于分散,便筹划另寻他处。在中国人传统的风水学观念中,背后靠山的位置寓意吉利,有助于家庭和谐健康,人丁兴旺,后代财运亨通。再加上葬于坡地可以节约易耕种的平川土地的现实考量,牛头坡背山面水的南侧就成了当地人首选的下葬宝地。而后随着平川耕地开发,县城越来越多的居民也看中这座山,选择此处落葬。
据村民回忆,二十多年前的牛头坡,坡下平川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而山坡上则灌木丛生,坟地遍布,每到重要祭祖时节就会升起缕缕青烟,行走在山间小路也能闻到纸钱燃起的气味。这几乎成了当地人最深刻的集体记忆之一。
陕西人祭祀祖先可分为家祭、庙祭和墓祭等形式。随着宗族文化没落,家祭和庙祭在当地已经少有人实行,墓祭则是在岁时节日时对家中老坟、新坟进行祭奠。光绪九年刻的《孝义厅志》记载:“凡民间少有家庙,每逢节序,生辰、忌辰、近则祭于墓,远则祭于家龛。”需要进行庙祭的岁时时节包括中秋、重阳、寒衣、腊日等。其中原数寒衣最隆重,但由于如今家族儿女多分散,齐聚不易,因此,腊月举行的“年祭”成为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
问起每个当地人,无论岁数,年祭的细节都历历在目。按照长有次序和威望,年祭多由族中辈分最高、年纪最长且身体健康者主持,因为这样的长者往往生活时代离祖先最近,也最了解先祖情况。在上世纪90年代,父亲和叔叔幼时,我的大爷,也就是爷爷的兄长,便是家族祭祀的主导者。那时每到腊月小年前后,组里各房长辈就会在大爷的召集下聚到一起,商量着具体的祭祖时间。有时则是由大爷亲自到各家各户去询问,叼着旱烟袋,进了门便接过户主递来的一支礼节性的烟。这时,无论是土路上玩泥巴的小孩、还是门前埋头做木工活的青壮年,都知道年关将近,一家人即将踏上祭祖的路。
等到了约定进行年祭的那天,外地务工的族人便会如归雁回到家门。在政府工作的婶婶提前下了班,在市里做工程师的大叔请了假。做各种生意买卖的长辈们也纷纷关了店面,或是请人顾好摊子。小孩子们若是上学,就会被家长从学校提早接回来。贡品是提前几天准备好的,有水果、馒头和刀头肉,在那个粮食稀缺的年代一应俱全。
焚香和纸钱则是当日由各家买好,再集到一处共同使用。那是印刷冥币还没有普及、“天地银行”还没有通货膨胀的年代,因此便买来淡黄色烧纸,裁成10寸左右大小的纸票,由家中男丁取一张百元红钞,在一沓沓纸上逐个影印,随后再在纸中心用五指轻轻旋转,使纸张形成序次开放状,二十至三十张一沓,折叠放置成满满一袋。如此,就手工制成了供祖先使用的冥币。
祭祀的队伍大多有三十人以上,聚齐后便提着祭祀用品,迎着冬日余晖,路过长满油麦菜或是小麦的田野,到了牛头坡脚下。先人坟墓四处散落,或坐落在羊肠小道旁的灌木林里,或被掩盖在荒草丛生的菅草坡中。
后人们从逝去先人中最长者开始,用随身带着镰刀将坟头枯草割去,便理出了祭拜所用的方寸之地。随后,族人们摆好贡品,先烧黄标给引路的土地爷,再对祖先焚香烧纸钱,并由晚辈敬香跪拜。贡品并非祭祀过后便留在荒山中,而是先取少许洒在坟头让祖先品尝,称“抛洒”,之后就将剩下的贡果、馒头都分给前来祭祀的晚辈小孩品尝。在那个饥饿被当做寻常事的年代,对于每个孩子而言,这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数十年后,当年排着队眼巴巴等长辈分配贡果的孩子们已长大成人,成为家中主事的壮年。回忆起当时的滋味,他们都笑着说:“比起浪费掉贡品,祖先肯定也希望看到后人们在困难年代吃饱穿暖,身体健康。”
吃完贡果,再偷偷舔一口贡酒,祭祀队伍在鞭炮声中离开牛头坡。那些孩子也在周而复始的仪式中长大。
02
平 与 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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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坟”或“迁坟”并非新鲜事,2012年河南周口市的“平坟复耕”事件曾成为闹剧,轰动一时,其核心矛盾被生动概括为“活人与死人争地”,甚至影响到国务院修改《殡葬管理条例》部分条款。而据村里老人回忆,上世纪“破四旧”时期,县里就推行过平坟运动,平掉坟头推倒墓碑,为的是破除迷信、移风易俗。
改革开放后,各级政府出于保护耕地、道路美观和改革殡葬习俗的考虑,也发文整顿过数次,将平川耕地区域,或国道两侧视野内的坟墓平掉坟头,保持棺椁等地下部分,或是直接将坟茔迁移到山区土葬规划区。牛头坡地区作为山区,一直保留着较为原始的墓葬习俗,大小坟茔坐落在山坡之上,直到朱鹮梨园景区的出现。
牛头坡成为今天的朱鹮梨园景区,是从2008年开始的。当时城镇化建设十分迅速,城区规划已经逼至山脚下,问题却同样显著:缺少一个较为大型的可供县城居民休闲娱乐、健身锻炼的场所。牛头坡恰好位于县城延伸地带,本身具有区位优势;再加上村民多在山上种植梨树,景观条件良好。因此,牛头坡顺理成章成为景区建设的首选地。政府部门成立委员会,制定方案,筹措资金,实地考察,进展顺利之时,却遇到优先级很高的棘手问题:牛头坡上的坟墓,该如何处理?
平或迁,成为不言而喻的选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山脚下村落的祖坟。爷爷作为村干部,被选入专门成立的平坟工作小组,负责推进平坟工程。据他回忆,按照县里给出的方案,所有涉及到景区绿化和公共设施的坟墓都要进行平坟头改造,其中个别特殊区域,需要配合景区建设,自寻他处搬迁,共涉及五百余座。无论平或迁,都会给予家庭200元至800元的补偿。
村子里的平坟工程从一纸公告开始,清楚写明规则,时限为一个月,超出时限则由工作组出面代为行动。党员干部带头,率先对自家祖坟进行了改造,以求示范作用。然而,民间传统观念讲究不能随意在祖坟动土,以免破坏风水,影响子孙后代运势。因此,工作组也大都自知此事违背了民俗,小心前往各户各家进行劝说。不乏村民存在不理解的情况,若是恰好有孩子要升学、家人在外做生意、或是老人身体不好,更是心存疑虑。
但一方面,有工作小组成员改造自家祖坟在前,以“干部都没说什么,你们有什么好说的?”相劝;另一方面,大多数村民在了解到平坟是为了建景区之后,为家乡发展考虑,也选择了让步。
于是,村民纷纷自寻吉日,带上铁锹和锄头前往牛头坡。由于爷爷是村干部,自然要早早配合工作,平掉自家祖坟。其中大婆(表姑的母亲)的坟位置特殊,需要挖地基修建亭台拱桥,必须进行搬迁。因此,请师傅算好吉日后,一家人便前往坟前,先由艺人念经并摇铃作法,随后晚辈逐个焚香、磕头,请求逝者原谅。礼毕之后,便由青壮年亲自动土寻出尸骨。
表姑在邻镇的学校工作,当天请了假回牛头坡,却远远放慢了脚步不敢靠近。等搬迁仪式完成才姗姗来迟,或许是无法直面母亲的尸骨。据在现场的姑姑说,棺材和肉体都腐烂掉了,“只有头发还完好无损地散在土里”。在场的人无一不别开视线。
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座坟的搬迁完成。而在接连许多天的鞭炮声之后,村子的平坟工程结束了,竟无一户需要工作组代为执行。耗时十余天,只有原本时限的一半。
施工的场地腾出,景区建设很快重新提上日程。修路治水、栽花种草、建广场、修喷泉,原本分散的梨树也在规划下连成了片,取名“朱鹮梨园”。一条名为“梨园大道”的观光路也从县城直通至山脚下,将村庄和城区紧紧连在一起。经过数年建设,这里顺利通过国家4A景区评审,成为陕西本地知名景点,不止有当地人休闲玩乐,甚至不少外地乃至国外游客也会前来游玩。
年复一年,再逢清明时节,漫山遍见梨花摇曳,焚香气味早已淡了许多。
03
变 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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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间收束回到当下,祭拜完奶奶,我们便向东走,前往景区主体的方向。十余人的队伍稀稀拉拉,长辈在前面带路,小一些的孩子们跟在后面。山脚下依然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只是冬季看不出什么色彩,在冷风中略显萧瑟。
高架铁轨从田野上横跨而过,伴随震撼的轰鸣,一辆高铁飞驰而去。
看到“朱鹮故乡欢迎您”的大字标牌,就正式来到了景区的范围。停车场边的健身器材上有不少儿童在嬉戏,弟弟也忍不住坐上去玩了一会儿,直到领头的叔叔催我们快走。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拨开路边整齐的绿化灌木丛,下入到草坪坡地上。若是春天,这里便是一片绿油油的景观,修建良好的草地与间杂的梨花树交相呼应;只是现在它和冬天的树木一样光秃秃,露出土黄色的地面。
婶婶和哥哥打趣:“你还记得那年我们来这里借火吗?”哥哥笑说记得。那似乎是十多年前了,这里还是一片未经开发过山林。那些年赚钱也不易,临近年关,叔叔婶婶都在县城里卖鞭炮,抓紧晚上生意最好的时候多摆一会儿摊。等回家着手年祭事宜,已是天黑。叔叔婶婶引了两个哥哥前往后山,顶着呼啸的冬风穿梭在坟地间,四周偶见星火莹莹。
“到处都是坟,我能不害怕吗?但害怕也不敢表现给两个孩子看。”婶婶回忆道。等到了大婆的坟前该点蜡焚香,好巧不巧,打火机却丢了。一行人只好去旁边别家的墓前找没烧完的蜡烛,拿来引燃了自家的再放回去。等顺利下山,寒冬腊月身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心里却是了却了一桩大事的安心。
如今大婆的坟墓已迁走,那里新修的喷泉伴着音乐,每夜都吸引大量游人驻足。
走到草坪的中央,叔叔环望四周估计了一番,像是在感知大概的方位,随后说道:“应该就是这里了。”众人低头看,这里与所有的土地无异,平坦规整,脚下一团三叶草开得正盛。这里便是大爷的坟。
弟弟好奇询问:“大爷长什么样?”长辈们纷纷给他描述起大爷的样子,对襟灰棉袄,旱烟袋走到哪里都不离口。眼前的场景好像与从前的时空交叠,那时大爷正值壮年,领着家族三十余口人上山祭拜。那是好长的一段路,从父亲的曾祖一直到所有旁支的亡故祖先,叫得出口的便喊称谓,无从考证的便统一称作“老祖宗”或“老神仙”。孩子们跟在队伍后面,不知所谓地下跪,磕头,吃了几个贡果,身体抽条筋骨生长,一转眼变成了眼前顶梁柱的样子,跪在大爷看不出坟包的墓前虔诚点上黄标,口中念着:
“敬土地爷,把儿女们来祭拜的消息带给地下的祖宗们吧。”
当年那条路上的许多祖先,如今已经不再接受祭拜,因为随着时间流逝,终于无人记得他们存在过。那些吃下肚的贡果,是否让先灵们以另一种形式寄存在后人的身体里,生生不息?
叔叔和婶婶将袋中的祭品逐一取出,投入火焰当中。一沓又一沓黄纸,与数十年前别无二致。虽然现在已经有现成的印刷冥币可以购买,多数家庭还是会选择延续从前的习惯,自己印制一部分纸钱。只是现在家里负责印纸钱的人已经变成哥哥。小时候他总在在家里楼梯口旁观大人实操,从爷爷到父亲;如今终于上手,同样的楼梯口,裁纸的菜刀已经换成剪刀,五根手指却怎么也滑不开,幸而有姑姑在一旁指导,才一年又一年顺利做下去。
纸烧完了,焚香,磕头。人们大都静默,我却想起小时候磕头时,长辈们往往会念念有词。那些年有求不完的心愿,祈求谁生意顺利,身体健康,家和万事兴。在我高考那年,婶婶正是在奶奶的坟前双手合十说道,愿您保佑孙女有个好前程。哪怕没有祖先“显灵”的信仰,那些愿望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实现。于是,对祖先的寄托转变为对现实的希冀。后辈们以各种方式奔赴向未来,回望那片几经变迁的土地,会惊觉正是它像脐带那样,连接了自己和无数长眠的先辈。
又是一阵鞭炮的响声,叔叔和婶婶最后另起一堆火,投入些许纸钱,寓意烧给那些不记得的祖先。今年的年祭结束了。一行人往回家的方向走,梨园大道亮起灯,一路辉煌明亮。路边同样有不少祭祖的火堆,有人就在马路上跪下,给早已辨不出位置的祖先磕一个头。
“我要去看喷泉!”妹妹吵着,姑姑笑着说好。于是,他们向亮着灯的景区山上走去。
后 记:
关于坟山,民间往往多传说。若是有学校、公园、小区等现代设施建于坟山之上,人们大多也只会在谈及灵异玩笑时提起。我试图将对传统习俗的追溯和对历史事实的考证融合,还原朱鹮梨园景区“平坟工程”前后家乡的部分人文风貌。虽然不甚成功,但也实现了最初的心愿。
景区建成后,家乡的殡葬改革也在持续地推进。离城镇4-5公里的牛头坡景区边缘山坡上建立了公墓,栽上了一排排四季常青、庄严肃穆的柏树,在柏树林间规划成村里新逝者的长眠地,埋葬棺椁,或骨灰,或遗体。不再有风水考量,只存在先后顺序。